我以為克勞塞維茨這段論述充滿了破綻，從哲學上來表述進攻與防御的關系，指出它們互為對立面，互為因果、互相不斷地參照對方來充實、修正自己的內容就足夠了。即使要從哲學領域考察戰(zhàn)爭，也應先看看現實中戰(zhàn)爭的發(fā)生情況。從歷史起源和現實生活看，人類的防御行為是由進攻行為激發(fā)出來的，但人類的進攻行為卻不是由防御行為激發(fā)出來的。因此進攻必然先于防御出現，再深奧的哲學思辯也不能顛倒現實世界中的這種關系。雖然在哲學王國里，進攻與防御可表述為互為因果，那也是對戰(zhàn)爭實踐的一種特殊的思維提煉，因為這種提煉暫時不考慮進攻與防御最初關系是如何構成的，僅僅考慮一旦形成后，它們之間如何相互作用的關系。但哲學表述并不意味著否定現實世界中最初的構成關系，而是對現實中另一種關系的肯定。因為，現實中進攻和防御都要根據對方情況采取行動。克勞塞維茨的哲學思辯首先顛倒了現實世界里進攻和防御最初發(fā)生的次序，而這種次序上的顛倒除了引起思維混亂外，似乎一點必要都沒有，因為我們并沒有獲得任何更多的真諦。其次，他的論證過程十分牽強、并令人眩暈。他似乎很難回答以下一系列詰難：

　　既然進攻的絕對目的是占領，為何不對應地提出：防御的絕對目的是阻止占領？
　　既然防御的直接目的是斗爭，那么進攻的直接目的不是斗爭又是什么？
　　作戰(zhàn)雙方同樣是情況不明，為何進攻者一定沒有確定行動的根據、僅僅是攜帶戰(zhàn)斗手段，而防御者卻一定具有確定的行動依據，并做好了戰(zhàn)斗部署？
　　"占領的前進"不是進攻的組成部分嗎？何以成為進攻概念以前的東西？既然"占領的前進"不等于進攻，并且是進攻概念以前的東西，那么，根據對應關系，"阻止占領的前進"也同防御無關，是防御概念以前的東西。如此一來，"防御要阻止這種目的在于占領國土的前進"還能成立嗎？憑什么將對應關系變成先后關系？哲學領域的戰(zhàn)爭始于防御的結論還能成立嗎？

　　指出上述問題并非要和這位大師較勁，以嘩眾取寵，只是實事求是，并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他的理論。太陽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盡管克勞塞維茨有著深厚的哲學功力，盡管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借助思辯的優(yōu)勢到達了卓越境界，但關于進攻和防御相互作用的論述，似乎是一次很不成功的哲學雜耍。然而，小瑕不足以掩大瑜，《戰(zhàn)爭論》并非因此而失其熠熠之光彩。

　　克勞塞維茨是一位飽學之士，他的研究往往潛入戰(zhàn)爭的深層，并細致地考察與戰(zhàn)爭相關的領域。他在探討軍事問題的同時，對其它專業(yè)領域常有獨到的見解。他的許多結論，不僅對從事戰(zhàn)爭的人們具有指導意義，而且對從事非軍事活動的其他行業(yè)的人們極富啟迪，具有超越純軍事專業(yè)的價值。

　　他是一位洞察人類心理的大師，對"膽量"、"堅忍"、"勇氣"、"果斷"等精神品質所作的分析簡直達到了心理學專業(yè)水平。"要想不斷地戰(zhàn)勝意外事件，必須具有兩種特性：一是在這種茫茫的黑暗中仍能發(fā)出內在的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二是敢于跟隨這種微光前進的勇氣。"這是生活的哲理，可成為所有從事各種工作的人們的座右銘。

　　他對"理論"的構建獨具慧眼，"任何理論一接觸精神因素，困難就無限增多"、"理論必須考慮到人的感情"、"理論應該是一種考察，而不是死板的規(guī)定"。這些見解對那些試圖在自己專業(yè)領域建筑理論的學者以及人們如何識別理論的優(yōu)劣極有啟示。當代人文社會科學中，引進自然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已是一種時尚，各種機械的數學模型紛紛在人文社科領域亮相，雖然這些模型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與現實的相距甚遠，原因就在于它們不考慮人類的情感問題，而置身于19世紀的克勞塞維茨卻能對此一眼洞穿，他自己在建筑著軍事理論，但同時機警地避免墜入其中的陷阱，體現了非凡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