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徐輝(右)與大哥貼春聯(lián)，迎新春

　　法治陽光放飛的新年

　　編者按：

　　2014年是中國法治史上值得銘記的一年，“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提法深入人心，打破地域限制的巡回法庭的建立，特別是一系列陳年冤假錯案的糾正，令人們對司法公正的信心大增。

　　在2015年春節(jié)之際，羊城晚報派出多路記者，與新近平反的幾位當事人一同過年，聽取他們的故事，反思過去，展望未來。

　　16年，徐輝離家，又回家。

　　16年，沒了老母親，拆了老房子，只有院子里母親種下的那棵龍眼樹亭亭如蓋。大哥徐慶說，每年夏末，龍眼樹都結(jié)不少果，阿媽坐在果樹下，一直向院墻外張望……

　　16年，母子倆已是陰陽相隔，再也沒有面對面說話的機會。

　　2015年2月，馬年的最后幾天，徐輝得到一個好消息：他的身份已恢復，可以到珠海市紅旗鎮(zhèn)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所上班了。大年廿九，馬年最后一個工作日，他早早起來，換上新衣，興沖沖地準備去單位報到，不過等了一天都沒接到所里的電話通知，不免又有點心掛掛。

　　16年前，他曾是珠海小林鎮(zhèn)勞動所副所長，是退伍回來的事業(yè)單位編制干部，卻因為一宗“強奸殺人案”，一夜間淪為階下囚。2001年，他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從那時起，他每月上訴與申訴，大哥徐慶更是每月一封信寄往最高人民檢察院申訴……去年，作為“疑罪從無”的典型案例，在失去自由16年后，他被宣判無罪釋放，一時轟動全國。

　　羊年春節(jié)，是徐輝走出高墻后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羊城晚報記者走訪珠海，看看他如何過年。

　　壹 他被抓時，還是CALL機的天下

　　徐輝住在珠海的一棟老式居民樓里，窗外爆竹零零星星響起。

　　兩房一廳的房子，裝修很老式，臥室還鋪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家庭常見的地板膠。雖然簡陋，徐輝的妻子黃香美倒是把它收拾得干凈亮敞，一盆年桔點綴出過年的氣氛。房里擺著不少兒童玩具，原來，徐輝的女兒在澳門一家公司當文員，早出晚歸。為了方便照應，老兩口把3歲多的小外孫女接過來，和他們住在了一起。

　　小外孫女待人熱情，不停搬出自己的零食和玩具，與客人分享。徐輝看著她忙乎，眼里滿是笑意。這樣平凡的天倫之樂，對于他而言是撿回來的。

　　還有很多尋常的樂趣，他都是“撿回來的”。比如，陪妻子買菜，手挽手爬白藤山，整理舊照片……結(jié)發(fā)31年，妻子在監(jiān)獄外不離不棄，一守望便是16年。他無以為報，“只能多陪陪”。入獄前，徐輝最愛旅游。可如今，他最“宅”，“哪里都沒有家里好”。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徐輝都需要學習與適應：電腦上網(wǎng)、手機發(fā)短信、出門坐車.……女兒給他買了部舊的諾基亞，先學會接打電話、發(fā)短信，將來再換智能手機。56歲才用上人生第一部手機——他被帶走那年，還是CALL機的天下。不過，比起學這些科技的玩意，他覺得最難的還是“和人溝通”，脫離現(xiàn)實社會太久，他擔心自己對如今的人情世故都不太懂了。

　　徐輝吃得很少，只扒了一碗米飯，便停了筷子。“心寬了，吃什么都香；以前在監(jiān)獄，連過年加餐，都吃得不是滋味。”他1.70米的個子，剛出獄時，只有110斤，“養(yǎng)”了幾個月，“快速增重”，如今有130多斤了，“你看，肚腩都出來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肚皮。

　　貳 幸而有好大佬，徐輝得以支撐

　　打掃、買花、殺雞、還神、貼春聯(lián)，看春晚……在大酒店工作的侄兒媳婦是年夜飯的“總指揮”，她為全家準備海鮮年夜大餐。徐輝三個嫁到珠三角各市的姐姐，也準備齊聚珠海。

　　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大團圓了！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春節(jié)，曾經(jīng)，是徐輝魂牽夢縈而不可得的。

　　16年后全家團圓的第一個春節(jié)，全家人都要好好慶賀一下。聚會的地點，定在大哥徐慶家，那里也是徐輝幾兄弟姐妹從小長大的村子。

　　6萬響的鞭炮早已在徐輝回家前備好。不過，他回來那晚，是個臺風夜，所以沒有放。徐慶提前把鞭炮拿出來曬干驅(qū)潮：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我們徐輝回家了！

　　春聯(lián)也精挑細選，選了不容易掉色的銅版紙：“門迎百福福星照 戶納千祥祥云騰”——徐輝回家了，好運要來了！

　　徐家在屋背后的三坂山上養(yǎng)了十幾只農(nóng)家雞，兄弟倆提前去捉了雞。廣東人的習慣，無雞不成宴，年夜飯肯定得有雞、有魚。

　　客廳坐不下那么多人，等了16年的年夜飯就擺在小院里。龍眼樹下，夕陽西下，陽光斑駁，菜肴滿桌，和母親還在世時一樣。

　　徐慶的兩層小樓在村里顯得比較破敗，外墻是石米，斑駁的地方露出了底下的灰泥。他曾是個自由自在的漁民，忙時出海，休漁時賦閑，一年幾萬元收入，不算很富足，卻也堪稱小康。唯一的弟弟出事后，“每天睜開眼，想的就是這個事”，做夢都夢到弟弟跟他說：“大佬，我是被冤枉的，一定要救我出來！”徐慶十多年來一直在為弟弟奔走疾呼。徐輝在廣東四會監(jiān)獄時他幾乎每月去探訪，至2008年徐輝被移至新疆奎屯監(jiān)獄，他因囊中羞澀，才停止探監(jiān)。

　　徐慶也曾勸弟弟認罪，爭取減刑，能早點回家，但徐輝怎么都不肯：“我沒犯罪，我不要減刑！我要清清白白地出來。”徐輝還表示：叫我逃我都不會逃，我要光明正大地離開監(jiān)獄！

　　就這樣，兄弟倆在高墻內(nèi)外互相打氣：不拋棄，不放棄。他們互相的通信足有兩尺高；而徐輝、徐慶每月寄往各級司法機關(guān)的申訴材料，更能堆積成小山。

　　比徐輝年長4歲的徐慶，習慣了事事替弟弟張羅。徐輝所有重要的證照，都由徐慶保管，連抓只農(nóng)家雞，徐慶都再三問，要不要替徐輝殺好再拿去。幸而有這樣好的大佬，徐輝得以堅持申訴。

　　徐輝家不遠處有新起的商品房，1萬元左右一平方米。雖然能拿到157萬元的國家賠償，可是要給家人還幾十萬元的債，徐輝盤算了一輪，還是買不下手。

　　他計劃在哥哥家對面自己的宅基地那里蓋上四層樓，與大哥一家同住。兄弟倆已經(jīng)找施工隊制作了規(guī)劃圖紙，過年后等國家賠償?shù)劫~就能開工了。原來他申請了327萬元國家賠償，廣東省高院最終認定157萬元，徐輝決定放棄申請復議。早點拿到錢，好好過日子，“兄弟情，夫妻情，父女情，這輩子虧欠太多，只能慢慢補償了。”

　　“明年春節(jié)，就在新房子里過！”一家人酒杯碰在了一起。

　　叁 夢到最多的，除了家人就是戰(zhàn)友

　　16年的牢獄生涯，回憶過去，是徐輝最常做的事情，因此每一個日子，在徐輝腦海里都格外清晰：他記得1978年自己離開珠海去當兵的那個日子；他記得在中越邊境戰(zhàn)友犧牲的日子；他記得自己被當作強奸殺人案的重大嫌疑人被帶走、從此失去自由的日子；他更記得2014年9月15日，他被宣判無罪的日子。巧的是，他離家和回家，都是9月17日，中間相隔了16年，5840天。

　　他常常做夢：開闊地，20歲的他穿著綠色的軍裝，迂回匍匐前行，躍入淺坑，一梭子彈從他頭頂掠過，一扭頭，替他打掩護的戰(zhàn)友中彈……驚醒，想起這不是夢，“我替他包扎的，不到半小時，就在我懷里斷了氣。他最后一句話我都記得，他說，叫他家里人不要掛著他，他是為保衛(wèi)祖國犧牲的……”徐輝眼里閃著淚光，“我們這代人就是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我們班死了4個，傷了4個，我是唯一一個‘無穿無爛’的，我得好好活下去。”他說不知為何自己在新疆夢到最多的除了家人就是戰(zhàn)友，他常想：“我怎么會在這里面？我不該在這里，我要替他們好好活！”這也成了徐輝支撐自己的理由。

　　出來后，第一撥找他慶賀的人，就是戰(zhàn)友。原來的單位被撤并，同事也各散東西，只有戰(zhàn)友，共經(jīng)生死，彼此信任。

　　徐輝回過一次原來住的勞動站。樓下，也是案發(fā)地，19歲的嚴嬋娟倒在冰冷的地上，結(jié)束了她的花樣年華。

　　徐輝說，受害者父母對他無罪釋放的消息難以釋懷，見到他不停辱罵，他心里不比他們少些難受：“他們慘，我也慘”。徐輝認為自己應該是最希望此案可以早日啟動重審的人，“早一日找到真兇，早一日還我徹底清白”。

　　徐家人也商量這個年節(jié)后要不要去拜會此案的承辦人、檢察官方炳，“他是救命恩人”。不過，兄弟倆總擔心他太忙，也不知對方是否方便接見。

　　監(jiān)獄沒有讓徐輝心里充滿恨。大家都說他是死過兩回的人了，戰(zhàn)場上一回，監(jiān)獄里一回，撿回來的命，得好好珍惜！

　　他舉起酒杯，向天敬酒，仿佛母親也能看到。

　　時光在他臉上刻滿歲月的痕跡，時光也最終會還給他一個公道的評判。

　　徐輝洗冤路：從死緩到無罪

　　1998年8月：19歲女孩嚴嬋娟遇害。

　　1998年9月17日：作為重大嫌疑人，徐輝被警方帶走。

　　2001年5月9日：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徐輝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徐輝提出上訴。

　　2001年12月3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此后，徐輝向省高院提出申訴。

　　2005年11月11日：省高院駁回徐輝申訴。徐輝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

　　2008年6月16日：廣東省檢察院作出檢察意見書，建議省高院啟動再審程序。同年10月4日，省高院作出再審決定。

　　2012年8月10日：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到新疆奎屯監(jiān)獄開庭重審此案。

　　2014年9月9日：珠海市中院作出刑事判決書，9月15日宣判徐輝無罪。

　　2014年9月17日：徐輝以自由人身份回到家中。　　文/圖 羊城晚報記者 曾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