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球
【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卓然 環球時報記者 李迅典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劉皓然】編者的話：人工智能（AI）的高速發展正重塑東西方的就業格局：在取代部分低門檻、重復性勞動的同時，也在創造新的就業機會。就在美國科技巨頭忙于降本裁員之際，AI相關產業的外溢卻盤活了印度的“三線小城”，不少“小鎮青年”走進寫字樓，成了 “白領職員”。而在美國，一些焦慮的“00后”為了不被AI取代，轉向電工、水管工等“技術工種”。這種反差現象的背后，其實是資本對于用工成本的精密考量——當美國“大廠精英”供不起時，印度“小鎮青年”成為更具性價比的選擇。
AI熱潮帶動印度小城就業
在印度AI數據公司Objectways的一間辦公室，數據標注員達拉妮緊盯著屏幕上的一組人物對比圖。很快，她根據面目特征的異常分辨出假圖、完成標記，并繼續進行下一組識別。在辦公室的另一端，她的同事索米婭進行著視頻識別工作，在每個視頻片段播放完成后，她需要標記出這段視頻內容的類別、視頻中人物的語氣與情緒，幫助AI大模型進行“學習”。
《日經亞洲評論》報道稱，AI數據標注員并非新生事物，但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行業對標注員的工作要求也在更新。報道援引Objectways首席執行官（CEO）拉馬林甘的話稱，原先科技公司主要采用網絡數據訓練AI大語言模型，而當這些共享資源消耗殆盡后，AI公司開始爭奪帶有“個性化特征”與“獨占性”的數據資源，這種新趨勢也為Objectways這樣的公司帶來了新機遇。
印度的小城市具有得天獨厚的成本優勢。以達拉妮為例，她的上班地點位于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的小城卡魯爾，當地平均月薪不到1.4萬印度盧比（約合155美元）。而AI數據標注員即便是新入職也能拿到200美元，到了經理級別薪資可增至1000美元。
除了經濟層面因素，這種外包工作也為員工帶來了更多社會價值。達拉妮、索米婭都是有職業理想的新時代印度女性，但家庭牽絆讓她們很難離開小城、謀求更好的職業發展，這份工作能讓她們在家中保持“財務獨立”。
印度AI數據公司NextWealth在2022年獲得了印度“全國軟件服務協會”（NASSCOM）頒發的商業流程創新獎，主要獲獎理由就是為印度的“二三線城市賦能”，帶動了印度的“小鎮就業”。
NextWealth擁有約5000名雇員，其中大部分來自印度南部的小城市。公司CEO馬杜卡爾表示，員工們在有空調的工作室里辦公，時不時還要與外國客戶開會，更有機會帶團隊、升職加薪，這對于擇業范圍十分有限的“小鎮青年”而言無疑是一份光鮮體面的工作。報道稱，有從業人員為去中國出了趟差而自豪了很久，并將這一際遇稱作“小城市里的大機會”。
AI焦慮，美國“00后”爭當藍領
然而，印度“小鎮青年”的新機遇，很可能正在砸掉美國青年的飯碗。美國知名就業咨詢公司“挑戰者、格雷與克里斯馬斯”本月發布的報告顯示，11月美國企業宣布裁員人數高達7.1萬，同比上升24%。其中，AI造成的人員精簡有6280例。2025年，AI已導致美國5.47萬人失去工作。為減少AI對就業的影響，美國參議院近期引入《AI相關就業影響透明度法案》，要求各企業以及聯邦政府機構披露所有因AI導致的裁員，并按季度向美國勞工部提交就業增減報告。不過在科技行業看來，政界的這一舉措不太可能影響企業AI應用與人事調整。
今年早些時候，美國業內人士預計AI將在未來5年消除50%的初級白領崗位，令失業率飆升至10%、甚至20%。若這一預言成真，美國受沖擊最大的顯然是初入社會、本就缺乏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哈佛青年民調”近期公布的一項社會調研顯示，在全美18歲至29歲人群中，高達59%的受訪者將AI視作就業道路上的“攔路虎”，其中23%的受訪者認為AI對青年人就業構成“重大威脅”。除了擔心AI導致就業難，41%的受訪者還認為AI會讓工作變得愈發“沒意義”。對AI保持樂觀、認為它能“創造新機遇”的受訪者僅占14%。
同一家民調機構今年9月還對美國青年人群進行了一次摸底，發現高達47%的年輕人擔憂自己剛入行就會失業，正是因為很多“入門級”工作最容易被AI取代，不少人甚至不敢承認日常工作中使用AI工具。
據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報道，這兩年美國很多“00后”都主動放棄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將目光投向了不容易被機器自動化所取代的藍領職位，如水管工、焊工、瓦工、暖通空調技術員等。專家表示，這類崗位不僅要經過大量的行業培訓，還得考取相關認證，“門檻”相對較高。相比之下，會計、軟件開發與數據分析等曾經的熱門崗位已淪為年輕人眼中的“高危行業”。
作為一名美國“00后”創業者，23歲的雅各布·帕爾默從電工學徒做起，如今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電氣公司，預計2025年營收15萬美元。他表示不后悔沒讀大學，自己的事業不僅能創造豐厚利潤，更能為他帶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在他看來，以這類工作的操作復雜性，需要“很厲害的機器人”才能勝任。亞利桑那州一家管道修理公司的負責人慨嘆，美國人的就業觀念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從前人們看到年輕人去工地干活會問“你怎么不去讀書”，而如今他們會說“這工作挺棒啊，有前途”。
AI外包，趨勢可不可逆？
《日經亞洲評論》稱，“數據標注”等AI關聯行業在亞洲還將迅速擴大規模。根據NASSCOM的估算，印度AI數據標注行業2030年預計將吸納100萬名從業者，屆時該行業的市場規模也將擴大十數倍，達到70億美元。對于面臨“就業危機”的印度而言，這一行業的增長顯得尤為重要。就在過去的幾年間，該國擁有“穩定工作”的就業人口比例明顯下滑，跌幅達到2個百分點；而未來十年，印度適齡就業人口將突破10億。
專家認為，雖然數據標注這類外包工作的技術門檻并不高，但是亞洲的勞動力成本優勢對這類崗位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至少短期內如此”。美國斯坦福大學微觀經濟學教授馬霍尼稱：“AI最先取代的應該是工作簡單、還費錢的崗位……亞洲勞務成本具備競爭力，不會那么容易被替代。”美國不少跨國公司也在積極擴充亞洲的團隊：2019年至2024年間，以美國為總部的大企業離岸員工數量增長了32%，印度、巴基斯坦和菲律賓接住了這波紅利。
中央財經大學國際經濟與貿易學院副教授劉春生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AI在美印兩國的就業影響差異，與互聯網時代的產業轉移規律高度契合。互聯網發展初期，美國曾深陷“技術替代人工”的爭論，大量崗位外包至印度，推動印度培養出大批軟件開發人才。AI時代的就業分化，本質仍是就業結構、工資水平與經濟發展差異共同作用的結果。“美國AI初級工作外包印度，核心是看中其雙重優勢。”劉春生解釋說，印度勞動力成本低，同時英語優勢讓其承接外包更具便利。美國初級勞工數量有限且人力成本高，AI對初級崗位的替代效應更易被感知，進而引發“就業威脅”擔憂。
上海外國語大學世界智庫研究中心人工智能項目負責人張志鵬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美印AI就業差異的根源，并非技術屬性不同，而是美國主導的“中心—邊緣”經濟結構所致。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美國在科技領域構建的這一體系，使技術變革在發達國家與全球南方國家呈現截然不同的產業效應。印度能成為受益者，一是深度嵌入全球 IT 產業鏈——班加羅爾被稱為“印度硅谷”，印度更是長期穩居全球第二大軟件出口國地位，美國科技企業中的印度裔高管常將工作外包至印度“降本增效”。二是人口結構與知識儲備適配AI需求，年輕人口多、英語普及、理工科教育扎實，能勝任相關工作。
清華大學新聞學院、人工智能學院雙聘教授沈陽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AI正重寫全球就業版圖：它不減少工作，而是重新分配，形成“美國推進AI研發，印度就業機會越多”的現象。研發在美國，利潤歸巨頭，就業在印度落地。沈陽表示，AI替代任務而非職業，創造大量“人+AI”的半自動化工作，這類工作天然流向成本低、英語好的印度、菲律賓等國家。
不過，也有質疑聲音認為，隨著AI不斷發展、產出的結果“足夠準確”，那么這股“外包熱”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對此，Objectways的拉馬林甘給出了不同意見。他表示，“AI外包”這個行業不會消失，就在前不久Meta公司才豪擲143億美元收購了數據標注公司“Scale AI”49%的股權，說明這項業務已經成為AI研發的重要鏈條之一。
劉春生認為，技術發展初期，AI外包這一趨勢將更明顯。“印度在互聯網時代積累的產業基礎、客戶資源和市場需求，能讓其搶占AI外包的增量紅利。”
張志鵬告訴記者，美國主導的AI賽道中，外包趨勢將更明顯，核心驅動力是硅谷與華爾街的深度綁定，金融資本為優化報表，天然青睞將低利潤、勞動密集型工作外包。他預判，外包將向高端演進，從基礎圖片標注升級至法律文本甄別，印度將持續占據優勢。但這一判斷以“美國主導”為前提，中美AI路徑差異明顯，中國強調技術自主與普惠，數據標注多在國內完成，對外輸出技術與硬件助力他國本土產業發展。張志鵬表示，若美國維持AI賽道主導權，“中心—邊緣”體系將持續，印度等國按能力占據產業鏈不同環節；美國本土就業收縮，不僅低端崗位，中間層級腦力工作者也可能失業，形成“硅谷規劃、全球南方執行”的格局，類似硬件領域“美國設計、全球生產”模式。
“對于印度，機遇與挑戰是并存的。”沈陽分析稱，印度短期可享外包紅利，但中長期需將承接任務轉化為自主能力。若僅停留在“AI流水線”而不升級為“AI產品線”，當AI實現高度自治，第二波自動化將反噬其外包繁榮。沈陽表示，未來全球人力將從“產業鏈分工”轉向“任務粒度分工”：高成本國家定義工作，低成本國家承接執行。人才競爭核心也從“能做事”變為“能讓AI做事”，能把勞動力與AI綁定的國家，將成為未來經濟增長的新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