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區石公橋鎮,一座不起眼的石碑在路邊靜靜佇立。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證明曾有一群同胞,來過這世間。“侵華日軍空投鼠疫受害同胞紀念”字眼的背后,是一段難以泯滅的慘烈記憶。
1941至1942年,侵華日軍多次向常德投放鼠疫細菌,數萬百姓飽受病痛摧殘。1997年8月,常德細菌戰受害者和家屬,與來自細菌戰另一重災區浙江的相關人士共同組成原告團,起訴日本政府,開啟長達10年的跨國訴訟。時至今日,常德市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協會仍然堅持以民間活動的方式,呼吁日本政府正視歷史,承認罪行。
無法忘卻的反人類罪行
1941年11月4日清晨,常德城籠罩在濃霧之中。
飛機的轟鳴聲驚醒了熟睡中的人們。緊接著,城區上空拉響尖銳的空襲警報。老百姓詫異的是,日軍飛機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投擲炸彈,而是投下麥粒、谷子、高粱、破棉絮、爛布條等雜物。當時,人們還不知道,這些不明投擲物的威力,遠超炸彈。
下午5點,空襲警報解除后,居民紛紛返城,并將一包空投物送往廣德醫院化驗。時任廣德醫院院長的譚學華檢查空投物后,認為日軍撒下的很可能是鼠疫桿菌。
起初,城內未發現鼠疫病人,各方都忽視了潛在危險。11月11日,家住關廟街的12歲女孩蔡桃兒在門前的街道上玩耍,晚上突發高燒。一天后,蔡桃兒死亡,距發病時間僅36小時。這是常德已知發現的第一例鼠疫病人。
接下來,關廟街、雞鵝巷一帶相繼發現多起病例,平均每天報告10人以上,而且發病迅速,往往尚未就醫就告不治。城門外的3座焚尸爐,短短數日就燒塌了兩座。常德古城迅速被死亡氣息籠罩。
1942年4月中旬,常德城內多處出現肺鼠疫患者,不少老百姓向外逃亡,疫情擴散到周邊各縣。
時年40多歲的李佑生家住桃源縣馬鬃嶺李家灣。5月初的一天,李佑生進城采辦貨物時,忽感頭痛腦熱。他連夜離城回家,第二天就病倒了。
肺鼠疫很快在李家灣暴發流行。從5月10日至30日,短短20天內,接近過李佑生的15人全部染疫死去。
鼠疫又向常德城東北的石公橋鎮蔓延。“我父親原來在鎮上開雜貨鋪,年幼的二姐跟著他一起,她在鎮上滿街跑,染上了細菌后,發高燒、身上發烏,送去鎮上的臨時救護站也沒用,后來夭折了。”家住石公橋鎮白云閣村的受害者家屬胡文兵說。
石公橋鎮緊靠湖泊,人們通過湖面逃亡,防疫封鎖很難奏效。當石公橋鎮疫情得到控制時,鼠疫已向周圍鄉村蔓延。自1942年10月至1943年底,鎮德橋、周家店、韓公渡、大龍站、雙橋坪等鄉鎮陸續暴發鼠疫,死者不計其數。
1943年11月18日,常德會戰爆發。瘋狂的日軍放火將常德城化為焦土。城區疫情隨著常德城的毀滅而結束,但是,常德周圍廣大的鄉村地區,仍在鼠疫的籠罩下。無數受害老百姓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何染病。
“一定要討回公道”
1996年11月,幾名日本律師來到常德,希望調查侵華日軍對常德發動細菌戰的情況。不少當地人猜測:“這些日本人來做什么?他們有什么目的?”
領隊的日本律師名叫一瀨敬一郎。他通過常德市外事辦等渠道表示,希望當地細菌戰受害者與家屬帶領他們,調查細菌戰受害實情,自己將無償幫助受害者到東京法庭討回正義。
盡管各方都有擔心和疑慮,時任常德市外事辦副主任的陳玉芳仍答應了下來。陳玉芳牽頭組織成立“常德細菌戰調查委員會”,成員都是自己或親屬經歷過細菌戰的退休老人。
尋找受害者的工作是艱辛的。當時,大家能參考的只有一本常德市委黨史辦編撰的《辛巳劫難——1941年常德細菌戰紀實》,全書只記載了常德市區、石公橋鎮和桃源鎮李家灣村的受疫情況,死亡人數不足100人,有名有姓的只有幾十個。
志愿者只能順藤摸瓜,四處尋訪受害者,同時召集直接受害者和受害者親屬開座談會,反復研究確認受害者身份。“經常帶上一天的干糧,騎著自行車,到不同的村里調查一整天。”今年67歲的魯光躍說,自己當時只有40多歲,是協會最年輕的成員,不記得跑了多少里路、訪了多少戶人家。“我母親親眼看著自己的哥哥、姐姐、姐夫因鼠疫離世,心中痛苦難以釋懷,直到她去世前,都還在叮囑我,一定要討回公道。”
1996年至2000年,常德細菌戰調查委員會經過周密細致的調查發現,1941年日軍實施的細菌戰,以常德城為中心,波及周邊10個縣30個鄉的150多個村。鼠疫大流行,奪去無數人的生命,其中有確切姓名者就達7643人。
十年訴訟路漫漫
1997年8月11日,包括常德在內的108名中國細菌戰受害者及親屬代表,向東京地方法院遞交“侵華日軍731部隊細菌戰受害國家賠償訴訟案”起訴狀,把日本政府告上法庭,要求其對細菌戰罪行謝罪并進行賠償。這是日本投降以來,首次有受細菌戰戕害的中國老百姓起訴日本政府。
次年2月16日,該案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首次開庭。庭審期間,陸續有日本反戰人士當庭向細菌戰受害者下跪懺悔。731細菌部隊日本老兵出庭作證,證明侵華日軍犯下的反人類罪行。
在歷經27次庭審過后,2001年12月26日,一審結束,案件進入沉默的等待期。擔任訴訟律師團團長的日本律師土屋公獻、首席律師一瀨敬一郎與陳玉芳等人商量,要征集更廣泛的中國民間請愿,為最終的訴訟結果助力。
陳玉芳征集了數十萬常德學生的簽字請愿書,裝了近十箱。她在箱子表面貼上手寫簽名——“沿途海關、郵政的同志們,這是常德數十萬學子聲援細菌戰受害者對日訴訟的簽名,務必在8月前送達日本法庭。請支持我們!”
原本要40多天才能到達的文件,5天就送到了東京。
來自社會各界的支持,鼓舞著常德原告團。功夫不負有心人,2002年8月26日,日本東京地方法院認定,侵華日軍731部隊在常德、浙江實施了細菌戰,造成10000人以上無辜平民痛苦死亡。“這個消息一出,我們所有人都激動流淚。鐵證如山,日本政府必須承認他們的罪行!”陳玉芳說。
但是,法院不判定政府謝罪賠償,原告團再次提出上訴,之后的二審判決維持原判。
2007年5月9日,在沒有任何預告的情況下,日本最高法院第一小法庭電告細菌戰訴訟案律師團:按“國家無答責”和日本民事訴訟法有關不予受理的規定,對細菌戰訴訟案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駁回細菌戰受害者訴訟上告。這標志著細菌戰受害的180名中國原告從1997年起狀告日本政府的10年訴訟程序全部完結。
不到勝利決不收兵
懷著“必須為這段歷史討個說法”的執念,今年6月,堅持30余年為中國細菌戰受害者維權發聲的一瀨敬一郎再次來到湖南。“中國細菌戰受害者在訴訟結束18年后,至今仍在堅持這項事業。我此次前來拜訪,正是為了向這些長年奮戰的受害者們表達由衷的敬意與感謝。”一瀨敬一郎說。
今年76歲的一瀨敬一郎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來湖南。“我初到常德時,并未立即獲得大家的信任。作為日本人,我們多次向受害者家屬致歉。但空談道歉遠遠不夠,作為律師,我要推動日本政府實際承擔責任。”一瀨敬一郎說,這30多年來,他既要維持律所的運營,又要以律師身份處理對華戰爭責任的訴訟,雖有各種壓力和挑戰,但他從未放棄。
“2007年訴訟終結,常德受害者們成立協會,強化組織,將維權持續至今。”一瀨敬一郎說,“從歷史維度看,這具有非凡意義。受害國民眾與加害國民眾攜手追究加害國政府責任的抗爭模式,史無前例。”
一瀨敬一郎的堅持,也鼓舞著常德的父老鄉親們。一審結束后,陳玉芳情緒低落,一度想換個工作單位。不久,一瀨敬一郎專程來到常德,找到陳玉芳。他說:“我們都要堅持下去,直到夙愿達成的那一天。”
回憶起這次對話,陳玉芳仍會激動落淚:“不到勝利決不收兵!”
成立于2011年的常德市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協會,最開始有300多名成員,基本都是受害者的親屬,擔任協會會長的律師高鋒也不例外。高鋒曾配合調查委員會尋訪受害者。在他的組織下,協會幾乎每年都會去日本舉行維權活動。
“今年4月,我們幾名律師去了沖繩,與當地反戰人士共同舉辦活動,還去了東京,向日本國會遞交了關于對細菌戰受害者進行賠償的請愿書。”高鋒說。
“這段歷史不缺證據,缺的是記住”
湖南文理學院是全國唯一一所設有細菌戰研究所的地方院校。“細菌戰上訴一審的時候,校領導認為,我們學校應該為地方研究做貢獻。2001年9月18日成立了細菌戰罪行研究所。”研究所教授陳致遠說,“那時候日本律師帶來很多資料,我們本地也發現很多,研究很快就進行下去,一直到今天。”
陳致遠曾為對日訴訟撰寫了長達10萬字的鑒定書——《1941年日軍常德細菌戰對常德城區和石公橋鎮和平居民的加害》,并以學者身份在二審時出庭作證。他還多次主持學術會議,召集多國專家研究日軍二戰時期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細菌戰罪行。
在他的帶領下,研究所團隊出版著作《紀實:侵華日軍常德細菌戰》,進一步豐富細菌戰史實,這是目前最新、最系統、最全面研究侵華日軍常德細菌戰的著述。雖然已經退休,陳致遠仍致力于研究細菌戰。在他看來,還有很多課題有待關注。
湖南文理學院近期也與哈爾濱侵華日軍731部隊罪證陳列館簽署合作協議,在侵華日軍細菌戰罪行史料挖掘、學術研究及和平教育等領域深度合作。
截至目前,當年參與跨國訴訟的61名常德籍原告僅剩17人在世。研究、發掘、保護工作更加緊迫。“這段歷史不缺乏證據,缺的是記住。”陳致遠說,“我們現在所做的工作就是繼續發掘、保存這段歷史,防止悲劇重演,實現長久和平。”
半月談記者:劉芳洲 謝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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